罗西

喜爱巴洛克音乐与古典绘画的罗西,时常也沉迷于拨弄历史故纸堆里的名人八卦。

【西音史同人】老管风琴师与音乐天使

第零日

在这一年的七月末,老管风琴师在黑暗中死去:那确实是一片黑暗,因为他离开人世的时分是夜间,也因为他已失明多年。在这灵魂解脱的时分,他眼前的帷幕突然被拉开:一片为薄雾所笼罩的漫无边际的平原展现在他脚下,这里的日光是如此独特,永远不会被雷雨掩盖。

这便是天堂了吧,他边想着边穿过或高或低的异域植被,可是这周围一切都太安静了,难道有些音乐不会更好吗,或者,有一台管风琴?在他思忖的瞬间,不可言喻的奇迹出现:那林中最为挺拔的树木背面,浮现出树木融合一体的风琴,它的音栓犹如树干上的伞状菌,五层键盘上的纹理连贯着木的年纹,脚踏键盘间有些许草木探头。老风琴师感激神的眷顾,喜乐地来到这台风琴前演奏。

人间没有任何风琴可以媲美这台斑驳的管风琴的音色。这激动人心的声响让老风琴师无法停止探索,在不同的音栓组合下,周遭的音响逐渐丰富,直到远远突破键盘乐器能够达到的和声与色彩——不,这是不可能的,管风琴万万不可能有如此交响乐的效果!诧异的老风琴师往上一看,在哨管蔓延的树枝上,落了好几位手持不同乐器的音乐天使——方才不思议的音效原来是它们的帮助。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的造物,它们和教堂天顶画上描绘的相差无二,年轻而轻巧,司掌着不同的乐器,头上的光环在日光的照射下若隐若现,羽翼洁白而蓬松。它们似乎生来即通晓一切配器,老风琴师的三重奏鸣曲在它们的合奏下成为了一首低调幽雅的大协奏曲。演奏完毕,老风琴师不禁向这些乐手答谢,“十分感谢,女士先生们。”

那些音乐天使从树上飞下,纷纷落在琴旁。“我们都万番感恩您的音乐。”那位持维奥尔琴的天使开口了,它肤色白皙,脸庞圆润,神情忧郁,有着棕色卷曲的刘海和披肩长发。 “不必称呼我们为女士先生们。天使并没有性别之分。以我们持的乐器称呼我们吧,老风琴师。我们很高兴为您伴奏。”

* * *


第九日

老风琴师常常在天堂到处走走。这里宽阔无际,少有人烟。那些音乐天使们,因为是他遇到的首个活物,常常引起他的注意。它们似乎也是守护天使,因为在他身边徘徊的总是那么一群,但偶尔又能见到新的面孔。他可以看到它们如何和它们的同伴们飞向天堂玫瑰,如何卷起羽翼休息,如何和互相窃窃私语、或是演奏乐器自娱自乐,有的时候,它们也会沉默地伫立,似乎在追忆过往。它们一直都在这里吗?它们在这里之前又在哪里呢?

老风琴师思念他在人间的家人与友人,但他不希望很快在这里看到他们,他希望他们能度过一段漫长美满的人生;他同时渴望见到他年轻时无比崇敬的艺术向导们,可惜在人世间他们有的素未平生,有的仅有点头之交。

在老风琴师来到天堂的第九日,一位高大壮硕的陌生人出现在他心爱的管风琴旁。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比老风琴师略为年长,他摸摸光头,不等邀请便在琴前坐下。老风琴师和音乐天使们在远处默默聆听,只听那台平日里稳重祥和的管风琴在陌生人的手脚下发出了令人着迷、颤栗、折服、甚至恐惧的声响,那昔日充斥着鸟鸣与钟声的风管里喷射出地狱的烈火。

一曲终了,老管风琴师不由得称赞:“倘若我不是看到您坐在这里演奏,我恐怕认为是魔鬼在弹奏。”

那陌生人站立起来,“我生前在意大利的时候,人们也总是这么说。”

老管风琴师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

“是您!是您!”他大声说道,“我终于见到您了!我是……”

“我想也是您。”陌生人露出笑容。“我们将有无限的时间可以切磋。”

“正是。”老风琴师说着,又有些犹豫,他看着旁边伫立的音乐天使们。“……只怕我们将班门弄斧。”

“并非如此。”一位持小提琴的音乐天使说道。老管风琴师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它,它的鹅蛋脸上洋溢着快乐,和教堂壁画上那些面无表情的天使很是不同。它又继续说,声音悦耳清脆,必是天生的歌手,“我们并不精通门门乐器,在您们的管风琴演奏面前,我们中的不少也会无地自容。”

这时另一位持小提琴的天使把手中的提琴递给同伴,走到了管风琴前。“我是我们中管风琴水平最低的。”这位圆脸音乐天使说。它不高,肤色没有它的同伴白,橘红齐肩卷发——这是个老面孔,老风琴师记得它,因为它晚上休息的时候总是紧紧抱着它的小提琴,像个抱着心爱毛绒玩具的小孩子。“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管风琴华彩。”它说着就演奏起来,羽毛也因为紧张而颤动着:这是一段只有键盘、而无踏板部分的二声部作品,充满着犹如乐队齐奏般的强有力的和弦,还有宛如铃铛般作响的异乎寻常的乐思(1)。

老管风琴师饶有趣味地听着这段技术有限的管风琴演奏,那风格似曾相识,但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在人间的事情,在他模糊的记忆之中,这面镜子的另一面早已迷失。那天使退下了,将时间留给了老管风琴师和那位不速之客。之后的那些时间,那些天使只是持着乐器、远远地看着他们演奏与交谈,好像古宅中老肖像画们沉默地端详他们的后辈。

* * *


第十七日

在老风琴师来到天堂的第十七日,他第一次听到了小号的声音。他寻声望去,只见那片平日无人的林中,一位天使在吹小号。它肤色白皙、深棕色的卷发垂过耳际;白纱长袍上,丝带在胸前交叉、腰间缠绕。

这是一首温柔优雅的D大调柔板。尽管这乐声如此优美,老管风琴师不由得颤栗起来。新约圣经的启示录第八章第七节出现在他脑海,第一位天使吹号,就有雹子与火搀着血丢在地上,地的三分之一被烧了,树的三分之一被烧了,一切的青草也被烧了。(2)

那吹小号的天使看到惊恐万状的旁观者,便放下小号。

“此刻在人间是何年?”老管风琴师问道。

“您已来此十七日,此刻便是您离世后第十七年。”那持小号的天使对答。

老管风琴师暗自揣测。“这么快?”他哀伤地说。

“这并非执行神的经纶。”那天使明白来客的顾虑。“这并非审判地的第一号。”

老管风琴师松了口气,这不过是位自娱自乐的音乐天使。他端详它年轻的面容,觉得似曾相识,甚至那段小号独奏也似曾相识。它的腰间还挂着几把木笛,和其它只司一种乐器的音乐天使有所不同。它无疑让他想起他生前遇到过的某个人,但那名字此时此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他的脑海。“我能否问您刚吹奏的曲目的名字?”

那音乐天使对答道,“我们不善于联系和过去人世有关的记忆,也不愿意提起。但我无法撒谎也无法拒绝您的提问。那首曲子叫做梅兰特(Melante)。(3)”

老管风琴师被这陌生的音节迷惑了。“这是什么意义?”

“我无法拒绝您的提问。它的意义就是我的名字。” 那持小号的天使对答。 

老管风琴师有些失望,他原以为会是让他想起他旧时友人的音节。“曾经有音乐天使告诉我,以它们持的乐器称呼它们。”老管风琴师说道,“原来你们是有名字的。”

“是。”那叫梅兰特的说,“但我们不愿意提起。那些名字联系着在我们成为我们之前的时间。”

时间。老管风琴师想起来此刻已是他离世后第十七年。他已经见到了一些人,一些在他年轻时无比崇敬的艺术上的向导们;但其中一位,那位他奉献最多时光和精力的那位前辈,他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无论是在人世还是在此地。那位前辈创作的小提琴协奏曲们依旧对他历历在目,他也对自己的改编版本们也记忆得分毫不差。那位年老的大师,此刻会在何处?

“梅兰特。我是否可以再询问您一个问题?”老管风琴师问那低垂着头的天使。

那位音乐天使能够读懂老管风琴师的思绪,这是它们的天性之一。“用您从前去寻找他的方式去寻找他,他就必然显现。”

老管风琴师若有所思。他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您为何总是无法拒绝我的提问,梅兰特?”

那位叫做梅兰特的天使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问题。棕色的眼眸略为悲伤,它面无表情地说:“我是您的朋友。”

朋友,那当然是,这些音乐天使们都是他的朋友……老管风琴师不明所以之间,那名为梅兰特的天使已经飞走不见了。

***


第十七日(续)

已然是黄昏末、夜晚初上之时,闪烁的星光也渐渐变得明亮。年老的管风琴师在安谧的树林里踱步,思索着早些时候那位持小号的天使的话语。它无疑让他想起某个人,某个重要的人——那名字似乎就在他嘴边,但恐怕永远也无法回到他的脑海。

还有那位他年轻时无比崇敬的艺术上的向导,那位他从未谋面、却教会他秩序与和谐的老提琴家,他又在哪里呢?“用您从前去寻找他的方式去寻找他。”老管风琴师,当他还是年轻的管风琴师时,用改编的器乐去寻找那位前辈音乐里的教诲。这会是路径吗?

 老管风琴师走到那树中的管风琴前,开始弹奏那些他年轻时改编那位前辈小提琴协奏曲的作品。他的记忆似乎变得比任何时刻都要清晰,那是一首把A小调的双小提琴协奏曲改编为同调性的键盘乐作品……还有一首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移调到C大调的……还有另一首,D小调双小提琴与大提琴协奏曲改编为D小调键盘乐作品……还有……这样的单子似乎永远不会结束(4)。老管风琴师弹得有些头晕眼花,但仍然不愿意停下。也许他只要把这十几首改编作品演完,那位素未谋面的前辈就将出现在他琴旁;也许,即使他把这十几首改编作品演奏十几遍,那位前辈也不会出现……时间在音乐中流逝,既没有教堂花窗上突然闪现的奇迹光芒的照射,也没有被他琴声的回响召唤而来的迷途的灵魂,老管风琴师的心被悲伤、焦虑、希望和回忆占满。当表情踏板被踩下,强弱音箱被打开的时候,他察觉到了一些扑哧扑哧的声响,好像天籁音栓(Voix céleste)和闭管柔声音栓(Gedackt)同时起了作用。

有个音乐天使落在风琴的木制哨管们上了。它又要顺从它们的天性,开始伴奏了吗?老管风琴师失望地弹奏着,然而回声键盘的效果并没有得到别的乐器的加成。那位音乐天使,和其它音乐天使不同,沉默着。它持着巴洛克式小提琴,宛如雕像般静止;弓悬在羊肠作的琴弦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老管风琴师停止了演奏。那无言的司小提琴的天使从哨管上飞落下来,停在他附近。是第七日那位笨拙地弹奏管风琴的天使,它是来观摩管风琴弹奏技术的吗?它依旧穿着全白的亚麻长袍,红色的头发卷曲而光滑。它看着老管风琴师,像旧时教堂里陈设的蒙纱少女雕像,泪水从眼中默默流下。

老管风琴师从来没有目睹过音乐天使哭泣,即便他目睹过,他也未曾见过源自如此极度的悲哀的泪水。“您对这些音乐看法如何?”他问道。

那哀伤的天使终于说话。“那位原作者从未想象过在他死后仍有人如此热爱着他的音乐。(5)”它把小提琴抬到肩上,似乎想演奏些什么,但又放下了。

“您见过那位原作者吗,那位来自意大利的老提琴家?”老管风琴师问道。

那位天使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老人的双眼。“但这一切都太迟了……太迟了。”良久,它含着泪水呢喃道。

老管风琴师意识到了什么。他站了起来。“您真正叫作什么名字呢,持小提琴的天使?请您不要拒绝我的问题……”

“阿尔蒂维瓦(Aldiviva)。”那天使答道,便飞起消逝在夜间的黑暗之中。

老管风琴师坐了下来。这并不是那位他苦苦找寻的老提琴家的名字。恐怕从人世到天国,他都再也不会遇到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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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圣母慈光教堂的天顶画“玛利亚的加冕”

乔凡尼·巴蒂斯塔·提埃坡罗绘制(约1745年);左下角持提琴的音乐天使背后的红发男子被英国学者Micky White认为是维瓦尔第。这幅画是本文的灵感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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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老管风琴师: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第零日的持维奥尔琴的天使:布克斯特胡德。巴洛克时期德国-丹麦裔作曲家及风琴手。巴赫年轻时曾慕名从200英里外徒步前往聆听其演奏。

第九日的陌生来客:亨德尔。巴赫曾两次慕名希求拜见亨德尔,但都无果而终。

第九日第一位持小提琴并且身为歌手的天使:阿尔比诺尼。意大利巴洛克作曲家,少年时当过歌手,而作为小提琴手使他更出名。巴赫以阿尔比诺尼的音乐为主题至少创作了两个赋格(BWV950和951),并常将阿尔比诺尼的低音部分用于和声教学。

第九日第二位持小提琴、试弹管风琴的天使,名为阿尔蒂维瓦:维瓦尔第。阿尔蒂维瓦(Aldiviva)是维瓦尔第(Vivaldi)拼写的变体,来源于威尼斯作曲家马尔切洛的讽刺作品《流行戏剧》。巴赫改编过许多作曲家的作品,其中以维瓦尔第的作品为最多。

第十七日吹奏小号和持木笛的天使,名为梅兰特:泰勒曼。梅兰特(Melante,发音为Me-Lang-té)是泰勒曼(Telemann)拼写的变体,是泰勒曼自己取的意大利风格化名,从法兰克福时期开始使用,他偶尔会使用梅兰特先生作为的假名发表作品。巴赫和泰勒曼从爱森纳赫时期开始就是好友,后者是前者次子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的教父。巴赫改编了泰勒曼的G大调双小提琴协奏曲TWV 52:G2,并且在自己的创作中借用了不少泰勒曼作品中的元素。

第零日:1750年,巴赫逝世的年份

第九日:1759年,亨德尔逝世的年份

第十七日:1767年,泰勒曼逝世的年份


脚注

(1)维瓦尔第的管风琴协奏曲中,管风琴的作用非常有限。在1993年Marcelo Bussi录制的维瓦尔第管风琴协奏曲系列中,华彩部分有着非常先锋派的色彩,这里指的是这个版本

(2)新约圣经的启示录第八章描绘的是末世时的七位天使与七号。每当一位天使吹响一只小号,就有灾难(审判)降临在人间。

(3)泰勒曼(梅兰特)吹奏的作品是D大调小号协奏曲TWV 51:D7的第一乐章。这部作品的名字为”di Melante” (意味“属于梅兰特的”)。泰勒曼多才多艺,会多种乐器,也擅长歌唱和演出歌剧,因此文中描述他携带了很多乐器。

(4)巴赫演奏的这些曲子,分别是:Vivaldi, Op. 3 No. 8: Concerto in A minor for two violins and strings, RV 522 / BWV 593; Vivaldi, RV 208: Violin Concerto in D major Grosso Mogul / BWV 594; Vivaldi, Op. 3 No. 11: Concerto in D minor for two violins, cello and strings, RV 565 / BWV 596。除了这里列出的曲子,BWV 972, BWV 972a, 973, 975, 976, 978-980也是改编维瓦尔第的作品。

(5)维瓦尔第1741年在维也纳逝世的时候,他的作品已经在意大利本土被认为是过时的风格。在英国、法国和他的故乡意大利,流行的风格已经抛弃了维瓦尔第;即使偶尔被提及,也是因为有关他的讽刺类轶事。只有在德国北部,因为他的协奏曲影响了一批作曲家,他的音乐遗产得到了合理的评判。因此在文中维瓦尔第(阿尔蒂维瓦)如此伤心和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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