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

喜爱巴洛克音乐与古典绘画的罗西,时常也沉迷于拨弄历史故纸堆里的名人八卦。

【西音史同人】【莫扎特父子,海顿】《亲爱的爸爸》06 尾声:列奥波德 & 07 后记

RHUMA系列西方历史同人小说总宣 (晋江作者专栏

【古典音乐篇】

第一卷:《静默的旋律》晋江链接

第二卷:《巴洛克手记:塞巴斯蒂安与卢西奥》晋江链接

第三卷:《巴洛克手记:花与二重奏》 (晋江链接

第四卷:《维也纳式追忆》 (晋江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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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莫兰 @欲投山花  绘制的封面)

第一章 告别

第二章 惊愕

第三章 伦敦

第四章 亲爱的爸爸

第五章 音乐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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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尾声:列奥波德

(晋江链接)

其中的一栋,那褪色的黄色外墙,在灰蒙蒙的林勃显得如此跳脱诡异,那种颜色让他不由得想起他在萨尔茨堡出生的地方……


2000年。

协会地域奥地利主馆。

清晨六点半,当海顿下到一楼大厅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萨尔茨堡人已经起床坐在大厅的沙发里,虽然依然是身着睡袍衣冠不整地。只听后者低声唱道:

“🎶未知的恐怖使我动弹不得,

毁灭的魔鬼抓住我,

地狱的折磨是否向我展开?

或者它仅在嘲讽我的视力?🎶 ”

“沃尔夫冈,”海顿听着这变调的《唐璜》中唐璜下地狱时的咏叹调,哭笑不得, “你怎么了?难道你这个月又还不上信用卡的账单了?”

“🎶我的灵魂被献给了痛苦,被诅咒到了无尽的悲惨之中,哦 🎶,”莫扎特又唱了几句唐璜的绝唱,“——不,爸爸,比那还糟。托尼(指萨列里)带着孩子们已经永远抛弃了我。”

海顿甚至没有坐下来安慰莫扎特的意思,他扶着额头尽量不笑出来:“沃尔夫冈,安东尼奥不过是去他的故乡莱尼亚戈参加第一届萨列里歌剧节。而且,如果你那天早上能够早起的话,你完全是可以和他们一起去的……”

“我度日如年……托尼和孩子们离开我多久了?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莫扎特目光无神地看着沙发前的电视机,似乎从那里随时都可以爆发出地狱的火焰吞噬他。

“他们昨天早上走的。”海顿无奈地说,“听着,沃尔夫冈,或许你应该做一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比如说,清扫你的书房。”


当海顿终于说服莫扎特清扫书房的时候,前者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完全混乱的空间:数量繁多的物件眼花缭乱地集中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不仅让人想起莫扎特当年在维也纳圣斯蒂芬教堂附近的公寓。海顿先是踩到了一只莫扎特装扮的浴缸橡胶小黄鸭,又碰掉了几颗莫扎特球巧克力,然后在地面上他看到了似乎是莫扎特亲手画的当年他家养的小狗和小鸟的肖像,间或旁边还有他那历史上著名的“表妹的XX”涂鸦的影印版本……片刻之后,莫扎特似乎已经对书房的整洁程度感到满意:此时此刻他正趴在刚被自己清理好的台球桌旁,即使他所谓的清理就是把台球桌上的东西堆到了音乐钟边上。

“这里还有一个没有打开的购物袋——你怎么又买了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

“因为这件大衣的扣子看起来很像珍珠母做的,就如同我当年请求伯爵夫人帮我买的那件一样。我想拥有世界上最为美丽的事物……”

“我知道。”海顿无奈地摇摇头,“在维也纳你的故居,我看到你的这句名言被印在博物馆的墙上;但是你也要知道,在博物馆的下一个展厅,讲的就是沉迷地下赌博和奢华生活如何让这位收入颇丰的作曲家最后陷入贫困的。”他说着又环顾四周,书房墙上挂着的家族像油画有些倾斜,“让我把这幅画扶正:你肯定不希望你的父母和姐姐都倾斜着——等等,这幅画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

“不,爸爸!别碰那个!”莫扎特突然打了个激灵,他从台球桌上一跃而起,朝墙扑了过去。然而莫扎特慢了一步,海顿已经抽出了夹在莫扎特家族画像和墙壁间的那个东西:一封被仔细折叠好的信。

“对不起,沃尔夫冈。”海顿把信递给莫扎特。“我不是有意的。请你收好它。”

莫扎特看着海顿手里那封折叠好的信,久久没有伸手去接。良久,他接过了那封信。坐在台球桌边上,莫扎特手里捏着那封上了年纪的信,却怎么也展不开它。“爸爸,我从未向任何人讲诉过这段我在协会的故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在我心中如同埋藏的刺,平日隐隐作痛,而一旦触碰就血流不止。我知道我永远也迈不过去这道坎。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您也知道这件事,我祈求它不会烦劳您的灵魂。我渴求您的原谅,假如您愿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那就请您帮我展开这封信吧。”

“我的孩子,爸爸无时无刻都愿意帮你分担忧愁。”海顿看着莫扎特手里的那封信,内心不详的预感让他迟疑了片刻。但他还是笑着接过信件,把它展开。

信是用老式的蘸水笔写的。“林勃,1892年5月28日 我特别亲爱的儿子……”海顿瞅到了信的署名,“告辞。我无数次地亲吻你,你诚挚的老爸爸,L.MZT.”

“生前他总是使用这样的署名方式。”莫扎特形容枯槁。他抬头看着海顿,后者像蜡像般拿着信一动不动。“请让我从头告诉您这一段往事。


“1891年我来到协会后不久就被任命为奥地利馆长,然而由于与法国馆长伏尔泰的矛盾,我从未去过馆长会议。从阅读中我习得林勃的存在并且得知馆长前往林勃的权力,然而拒绝参加馆长会议的我,从未和其余馆长前往林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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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初。协会地域。天刚破晓,沿着浓雾笼罩的树林边,一宿未眠的莫扎特拧着空酒瓶,在被积雪掩盖得斑驳的草地上散步。自从一年前他初次阅读到关于林勃的条目,那个为广阔的丽息河(古希腊神话中冥界的遗忘之河)所环绕的小岛以及上面等待裁判的候选者们就像稠密的浓雾围绕着他,甚至只要单单想到他们的存在,就足以让他窒息(如果他还可以呼吸的话)。每每想到林勃,一种古怪的影像就在他脑海中浮现:有时那个影像如此真实,几乎让他确信这是事实;有时那个影像如此荒诞,让他不禁嘲笑自己的古怪。

那个影像就是他的父亲,列奥波德·莫扎特。

年轻的沃尔夫冈惊恐而焦虑地踌躇着,这鬼魅的妄想——关于他父亲在林勃等待他的妄想——像低沉的弦乐,隐藏在铜管的喧嚣之中。他拒绝并且逃避这个妄想——就像他逃避馆长的义务,也放弃馆长的权力一般。

在树林那边晃来一个人影,莫扎特险些撞到了来者。来者是一位法式打扮的青年,他看到莫扎特后向边上有礼貌地谦让了几步。莫扎特定睛看看来者,回过神来的他不由得掸了掸险些蹭上的衣袖。“伏尔泰狗,哦,我是说伏尔泰先生,”莫扎特说,“早上好,很高兴见到你。”

“早上好,莫扎特先生。我确乎相信您今天非常高兴见到我,因为一般情况下您不会和一条狗打招呼的。”伏尔泰对答道。

“你更改完表观年龄不久,我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另外,我听闻最近你和让-雅克·卢梭先生正式握手言和,我对此表示祝贺。这使得我可以估计你是一条不那么坏的狗。”

“我和卢梭不过都是互相追着互相的尾巴不停转圈、并以此为乐的狗;您要是想指挥的话,我恐怕不会太有意见,只是您要小心您的腿不会被咬。”伏尔泰说(听到伏尔泰竟然承认自己是狗,莫扎特惊讶地瞪大了自己的杏眼),“倒是您,您看起来心事重重。是什么让您清早在去往林勃的港口附近徘徊呢?”

“这……这里临近去往林勃的港口吗?!”

“是的,穿过那片林子就是。”伏尔泰说。瞬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伏尔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神色黯淡地说:“许多年前,我也常常徘徊在这片树林边上。我眺望水雾背后若隐若现的林勃小岛,在那里我再一次地失去我一生的挚爱,艾米莉·夏特莱,这位卓越的18世纪法国文人与科学家;多年前她主动放弃自己候选者的资格,勇士般投入丽息河水之中。她最后对我说:‘弗朗索瓦,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话:在乐土平原享受天堂的乐趣,周遭高尚的灵魂将会填补你内心的空缺;以及抱着悲哀的心情,永远地为人间战斗下去。’在那之后我无数次地在这片树林徘徊,然而无济于事;不属于乐土平原的事物终将消逝,而我常思忖:倘若我从未拜访林勃,我是否便不会再为此痛苦?答案是否定的,被悲剧命运所缠绕的人类,还是会走向他们应当打开的门,即使他们知道门背后是绝望和黑暗。”

“伏……伏尔泰?”莫扎特被伏尔泰突然一反常态、私人而抑郁的倾诉而大大震惊,更不要提还是对着他的死敌。伏尔泰,完全无法从突如其来的回忆中走出,疲惫而潦草地说:“告辞,莫扎特先生。新的幸福无法弥补过往的损失;也许我当年应当把馆长职位让与他人,这样我就不会拥有去林勃的权力。”


这莫名的似梦似真的对话终于让可怜的奥地利人抑制不住心中的不祥预感。即便知道门背后可能是魔鬼与烈火,他还是癫狂地、像是被驱赶般地飞奔过去,紧紧地握住门把手。同年,当下一次协会向林勃运输物资的时候,莫扎特,这位从来缺席馆长会议的奥地利馆长,第一个跳上了去往林勃的船。

交付物资的过程是单调乏味的。当莫扎特坐在林勃德语区的物资供给站时,窗外的一排小房子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事实上,那排小房子一直都在那里,然而其中的一栋,那褪色的黄色外墙,在灰蒙蒙的林勃显得如此跳脱诡异,那种颜色让他不由得想起他在萨尔茨堡出生的地方——粮食胡同9号:那栋房子的外墙,也是类似的鹅黄色。童年回忆中奇怪的光晕在诱惑着他,他起身、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那栋房子。

房子无人居住。然而一些随意摆放的箱子却指示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莫扎特看着那个落满了灰尘的旅行箱,它是多么像他童年时,他父亲给他买的旅行箱啊。

“奥地利馆长沃尔夫冈·莫扎特先生?是您吗?”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差点没有把莫扎特吓死(虽然准确的说是“吓活”)。

“我是协会常驻林勃的回忆录实体化个体,吉尔伯特·杜·莫提耶,您也可以叫我拉法耶特。”拉法耶特说,“请您放心,我不是来找1797年我被奥地利政府关押的岔子的(1791年就去世的莫扎特一脸迷茫,他也不太知道什么是拉法耶特)。我有一份信件要转递给您,并且有一些资料您或许感兴趣。请跟我来。”

接下来莫扎特真希望自己是维也纳公园里的莫扎特雕像,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

“您的父亲,列奥波德·莫扎特,1887年5月28日来到林勃,并且在您刚刚去的那栋房子里居住。”拉法耶特一边翻着档案册一边说,“这是您父亲当时登记时候的签名。他在林勃的日子是愉快的,他非常自豪和欣慰地阅读和您有关的文献,并且常常跟大家说,‘看吧,我当年说得没错,我的孩子是上帝赐予萨尔茨堡的奇迹’。1891年在他得知你平安地到达协会后,1892年他做出决定:放弃他的候选者资格,回到轮回之中。离开的时候,他带走了他的小提琴——他本来是想把他的琴留给你的,但后来他说恐怕你并不需要更多来自他的影子。另外,”拉法耶特说着从盒子里拿出一封精心保存的信件,“这是1892年您的父亲离开前给我的信件,他叮嘱我,倘若您来林勃参观,就请我亲手交给您,由您亲启;否则就让我妥善保管。”

莫扎特接过那封信。那熟悉的笔迹在他眼前展开,白字黑字刺入他的眼窝,他的视线变得模糊,疼痛从胸口像藤曼蔓延到他的脸颊:

“林勃,1892年5月28日”

“我特别亲爱的儿子……”(这个开头就和他写给他的千万封信一样……!)

 “……我一直引以为傲的是:在‘莫扎特’这个姓氏变得永恒前,我已经使它闻名欧洲。但是,即使我承认南妮尔与你的童年时期的欧洲巡演极大地开阔你们的眼界与精进你们的音乐水平,如今我要诚恳地向南妮尔与你请求谅解:我剥夺了你们人生中唯一一次童年。1781年你离开家的时候,我本应该意识到这一点。我夺去了本属于南妮尔和你的人生。……

“……我对我在音乐史上的地位有着足够的把握,林勃的煎熬并没有伤及到我。我自信我可以留下来;然而,世间有一个永恒的莫扎特已经足够。你已经获得自由,而我也不想再次限制它。我离开的决定已经做出,不必挂念我。不久之后我将会与你的母亲和姐姐以另一种方式团聚。我没有什么叮嘱给你,如果硬要有的话,沃尔夫冈,作为父亲,我希望你能够记住我曾经的训//诫。……

“……以及,不要为1787年5月底你无法参加我的葬礼而感到自责。信件从萨尔茨堡到维也纳至少需要三天,你得知消息的那时,我恐怕已经入土为安。……”

莫扎特无法想象他再一次错过了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他的手颤抖着,目光来到信的最后一行:

“告辞。我无数次地亲吻你,你诚挚的老爸爸,

L.MZT.”


1902年的那一天在林勃,沃尔夫冈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父亲用这样的署名结束。


莫扎特再次有意识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协会奥地利主馆自己卧室的床上。他的好友,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站在床边,似乎在解释他是如何晕倒又是如何被送回协会的,但是莫扎特完全没有在听。他的眼光在房间里惊恐地搜寻着,他害怕发现那封信,他害怕刚刚幻梦一样的图景是真实。他的眼光扫过书桌,椅子,书柜……一切都空空如也。

莫扎特安心地重新躺了下来。他缩回被褥中去,侧身准备休息

——那封信就在他的枕头旁。

信上的每一滴干涸的墨水当即都刺穿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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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最后一刻的泪光中看见你

穿越在界限之上

在死亡这畔的梦国里

黄金时代的景象再现

我看到了眼睛,但没有泪水

这是我的苦难


……我不该看见你,除非是

在死亡的另一王国的门口

那儿,正如这里

眼睛会持久一些

泪水也会持久一些

并将我们一起当成笑柄

(T.S.艾略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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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说:“后来,拉法耶特先生安慰我我或许会再遇到我的父亲,因为回忆录实体化个体有倾向遇到他们以前亲人的转世的趋势。他说,或许他就在萨尔茨堡某个街角的咖啡店拉琴,他的女儿坐在一边开心地数着拍子……”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你找到了他吗?”海顿问。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我不断地寻找。我遇到了康斯坦兹的转世,但却从来没有遇到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与我的姐姐。”

海顿没有答语。他把那封信重新放回画像背后,就像它原来的那样。“沃尔夫冈,”海顿紧紧抱住莫扎特,“你一定会找到你的父亲的。从此刻到人类历史的尽头,我将会和你一起找,直到找到的那天为止。”

“不,爸爸。”莫扎特说,“我永远再也找不到我的列奥波德,我真正亲爱的爸爸了。当年没有实现的愿望,现在难道就能实现吗?虽然这里永远有位亲爱的爸爸……但是那位真正的亲爱的爸爸,我还是永远地失去了。……这点我从未怀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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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我们永远不在场的朋友们

(晋江链接)

对于死后世界的美好祝愿;个体与社会认知中的消亡;所有的祭奠,不过只是对于在世者的安慰。


作为《维也纳式追忆》的前传,《亲爱的爸爸》发生的时代是20世纪初莫扎特刚来到协会的时候,和《静默的旋律》前两部(“秋”与“夏”)发生的时代吻合。相比于《维也纳式追忆》里各个时代的众多作曲家轮番登场的万花筒般绚烂的场景,《亲爱的爸爸》更像是戏剧舞台上莫扎特一个人的心里独白:诚然,在这个小舞台上,海顿总在场,但他似乎不能明白莫扎特每时每刻的心思;另一位不在场但却无处不在的人物,则是列奥波德·莫扎特,他的阴影笼罩在舞台上方,却无法和他对话。在这样的设置下,《亲爱的爸爸》里的世界实在是很符合舒伯特的两句名言了:

“无人可以感受得到其他人的悲哀,无人可以感受得到其他人的欢乐。人们想象他们可以与他人接触。事实上一切却都是匆匆过客。”

“我尽可能地装饰我自己的想象。”

虽然表面上看似是讲诉海顿与莫扎特忽略年龄、不顾名利的友谊,《亲爱的爸爸》讲诉的是普世的亲情与对于死亡的思考。这点和我在《花与二重奏》里的处理是很类似的:《花与二重奏》看似是讲诉亨德尔与泰勒曼跨越几十载、命运多舛的友谊,事实上讨论的是梦想与现实的妥协的永恒问题(另外一个略微涉及的问题是泰勒曼晚年所遭受的巨大打击和他的抑郁,我很后悔我并没有深入讨论,因为那时我自己的状况让我很难去开启自己的心扉)。回到《亲爱的爸爸》上来:许多影视和文学作品都谈及了莫扎特的死亡,但我感到,仅仅哀悼一位作曲家的英年早逝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为莫扎特悲哀,也是为了所有英年早逝、壮志未酬的人悲哀;但在我看来,还有比这更为普世的悲哀。莫扎特对于他父亲的崇拜、依恋、叛逆、逃脱、恐惧……以及最后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恸,这些感情即是莫扎特的,也是属于每一个人的。思考第四章《亲爱的爸爸》最后莫扎特梦中的美泉宫之夜的时候,我很不争气地哭了一个晚上:试着想想看,当你远隔重洋离开家乡,在梦中你回到了家乡的父母身边,而醒来你发现你还是在异国他乡的小公寓里时,你的心情;更不要提到梦到久已逝去的亲人,他们仅仅在你的回忆中鲜活。我作为一个离家11年的人,想到这些真的是令人心碎,我相信也一定会有人有同感吧。


【多层次的死亡】

除了亲情,《亲爱的爸爸》讨论的另一个主题是死亡。在文中涉及到了多层的死亡:莫扎特和海顿的死亡,萨列里对于死后与轮回的畅想,死去并仅存在于巴赫和亨德尔回忆中的泰勒曼和维瓦尔第,莫扎特父亲的死亡。

一开始萨列里伤感却充满希望的对于轮回的思考,到后来莫扎特和海顿得以在死后世界重逢的喜悦,这些都是传统意义上后人的美好祝愿,也是我RHUMA小说和大部分历史同人作品的愿望:他们得以在天堂获得幸福。

之后,小说进入到下一个层次对于死亡的讨论:个体生命的消亡,和社会意义上的消亡。当巴赫在第二章《惊愕》评论维瓦尔第道“对于那些为历史所遗忘的人,我们个人的评论毫无意义”时,他所指的和莫扎特在阿卡迪亚花园想象的“他的父亲以及他所有的亲人们也一定可以因为他的思念而继续‘存活’下去”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个人的回忆还某种程度上维持着逝者的存在,即使莫扎特的父亲只对于他自己而存在(现场的观众并不了解《音乐玩笑》背后的意义),泰勒曼和维瓦尔第只对于巴赫和亨德尔等极少数人而存在(在场莫扎特并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然而,如果对于死亡的讨论只是到此为止,那么《亲爱的爸爸》也只是停留在了《静默的旋律》的层面上。在阿卡迪亚花园的舞台上,莫扎特进行了以上两重的死亡思考,最终他意识到了人类的弱点,那就是:对于死后世界的各种幻想归根到底不过是对于生者的安慰,因为人类无法承受太多的现实。当他在哀叹“如果这一切在终结之后就是虚无,那么他现在所处的温暖的天堂又是什么呢?这一切,会不会本身只是后世哀悼他不堪命运而虚构出的世界?这个感受到死后世界慰藉的他,会不会只是人们寄托哀思而创造的人偶?那个真正的莫扎特,以及周遭他的朋友们,是不是在停止呼吸的瞬间就不可能再存在?”的时候, RHUMA的世界观事实上被推翻,一个真实的世界被还原:那就是所谓物理意义上的死后世界并不存在。

真正地感受到这一点,其实非常令人痛心:当我这个圣诞节与朋友们在德国和奥地利拜访作曲家们的故居和墓地的时候,我原先还沉浸在如今还有这么多人喜欢他们的欣慰中,但当我来到维也纳科技大学维瓦尔第的墓地旧址纪念牌前的时候,我意识到:但我们所做的一切,根本不可能给死者带来慰藉;维瓦尔第还是郁郁寡欢、穷困孤独地在维也纳死去了,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如今我们有多么喜欢他和他的音乐。所有的祭奠,都是给生者的安慰,死者并得不到。这点,我相信,在莫扎特1787年4月4日于维也纳给他父亲写的信中,也充分地显示了:“哈兹菲尔德伯爵……我不为他感到哀悼,我只为我自己和其余认识他的人感到哀悼”。

当然,如果小说就在这样的地方结尾了,那么简直是太残酷了。写作《亲爱的爸爸》正逢作曲家生日扎堆的三月份,我看着大家祝生日快乐的状态,意识到:对于公众,潜意识下他们从未没有离开。对于我个人而言,我很多时候并没有意识到维瓦尔第、泰勒曼等是四百年前的人,对于这些曾经启迪我、安慰我、挽救于我抑郁泥沼的作曲家们,我觉得他们更像是我们永远不在场的朋友。相信喜欢历史的读者们或多或少都有几位永远不在场的朋友吧。这是为何我们给他们庆祝生日、谈论他们都不感觉尴尬而是非常自然的原因,因为我们认为他们是超越时间存在的公共人物、甚至是对于私人有特别意义的不在场的朋友。

这也是为何最后海顿的目光将莫扎特从破灭的顿悟中拉回来的原因。虽然莫扎特意识到他和海顿有一定可能性都不是原来的莫扎特和海顿(莫扎特在《维也纳式追忆》里对萨列里也说了类似的话:“那一刻我面对镜子中的我自己,我扪心自问:我还是1791年12月5日之前存活在人世的那个人么?还是我仅仅是一个容器,仅仅具有他的外貌和他过去的回忆,以及一些人尽皆知的定义他的形容词?”),但是他决定:

“但是,即使知道是幻想,他依旧选择沉迷于幻想之中!”

或许在第一章《告别》的结尾,当萨列里想到“去吧,这时音乐对他说,因为乐谱中藏满了笑声;于是他再一次兴冲冲地藏进那音符的树丛;去吧,去吧,大师,每一个音符都在说:人类忍受不了太多的现实”时,他是在逃避现实;但当阿卡迪亚花园的莫扎特在意识到真相后做出的选择,这根本不是逃避现实,这样的幻想,其实就是人类的可爱之处哇。

*一个小彩蛋:本文的前三章,告别、惊愕、伦敦,都是以海顿的交响曲命名的。

** 也许读者会觉得最后的结局伤害太大,但前文每当描述画像的时候,都有暗示“信”的存在。


罗西,

于蒙特利尔

2018年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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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读者的支持,《亲爱的爸爸》到本章为止就连载结束啦!

正如我在尾声中暗示的那样,我的下一步计划是重写讲诉18世纪法国两位启蒙运动思想家伏尔泰和卢梭的《两面镜子里的肖像》,内容和我2014年发布的旧版没有必然联系。

罗西,201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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