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

喜爱巴洛克音乐与古典绘画的罗西,时常也沉迷于拨弄历史故纸堆里的名人八卦。

【西音史同人】【莫扎特父子,海顿】《亲爱的爸爸》02 惊愕

RHUMA系列西方历史同人小说总宣 (晋江作者专栏

【古典音乐篇】

第一卷:《静默的旋律》晋江链接

第二卷:《巴洛克手记:塞巴斯蒂安与卢西奥》晋江链接

第三卷:《巴洛克手记:花与二重奏》 (晋江链接

第四卷:《维也纳式追忆》 (晋江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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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莫兰 @欲投山花  绘制的封面)

第一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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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惊愕

(晋江链接)

从夏夜的墓园到协会绿松石的天空,莫扎特终得以再次见到海顿,得到老友却让他想起失去的事物……那久已忘怀的幻觉再现!


炎热的夏夜,墓园弥漫着瘟气,病菌滋生的恐惧让两位特别的来客不由得感到全身发痒难耐。名为约瑟夫·卡尔·罗森堡(Joseph Carl Rosenbaum)的绅士塞给掘墓人雅各布(Jakob Demuth)一袋数量可观的钱币。雅各布掂量了一下重量,皱皱眉头。

“颅相学研究万岁!” 因为激动罗森堡先生不由得浑身颤抖,同时自言自语起来。雅各布没有答语,他冷冷看着那座上个月刚落成的新坟,一铲子狠狠铲了下去。随着坟边的土堆渐渐增高,那生厌的气味越来越浓烈。雅各布拿衣袖蹭蹭鼻子,对这位痴迷解剖名人大脑的绅士说:“跟您实话实说,天气如此炎热,请不要指望遗体的保存效果。您恐怕将体验让您终生难忘的……令人作呕。”

“请……请不要停下!”罗森堡先生的声音变得尖锐扭曲,即便浓烈的恶臭让他不住地反胃,“我……我看到了……埃斯特哈齐(Esterházy)家族最德高望重的仆人!我看到了您的棺椁!——雅各布,快打开!我迫不及待地要把这颗高贵的头颅送到医院检查,我敢打赌它的大脑里的音乐区域一定发育完备!”

雅各布接过罗森堡先生递来的锯子,将手帕系在脸上阻止一些恶臭。掘墓人冷漠地看着棺椁渗出的棕色液体和从细缝里爬出的白色驱虫,屏住呼吸,熟练地撬开了棺盖。接着他拿出那把锋利的锯子,轻车熟路地把尸体的头锯了下来,就像锯一节朽木。

这是怎样的一颗头颅!它处在它最面部可憎最可怖的时候:它的主人在世的面容还依稀可见,光鲜的假发还好端端地在上面,脸部却呈现水肿的深褐色,带着暗红色的深痕,孔穴中时不时钻出乳白色的蠕虫;呃!如果罗森堡先生到过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巴黎,他该会是对于这幅光景如此熟悉,在革命广场的篮子里,在市里的土坑中,在塞纳河的河面上,这样腐败的体面绅士的头真是应有尽有!

“罗森堡先生?……”雅各布强蒙着脸忍着恶心,把这颗腐败的头用布包着,想放到这位求头心切的主顾的盒子里。掘墓人还没回过头,只听一阵劈哩叭啦的声音——罗森堡先生在墓前禁不住已经呕吐了起来,气味酸臭的呕吐物溅在了他洁白的长筒袜和铮亮的黑皮鞋上。

雅各布把腐臭的组织放到了盒子里。再盖上盒子前,掘墓人再次对呕吐不止的主顾说:“您再好好瞧瞧,这桩买卖就这么成了——约瑟夫·海顿的头属于您了。”

罗森堡先生捂住口鼻,恶心、恐怖、狂喜与痉挛让他面部抽搐狰狞——处于死亡状态的海顿大师的头颅!他在黑暗中疯狂地握紧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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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莫扎特从噩梦中猛然惊醒。他猛地弹跳坐起——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大口喘气的。他蓝色的眼眸惊恐地四下搜寻:片刻之前,他离那极端可怖的腐烂脸孔只有咫尺之遥!不,他否认!无论如何,“腐烂、恶臭、生蛆”这样的词汇和慈祥的海顿都不能联系在一起!莫扎特摸索着床铺,挣扎地抓到了他睡前读的那本海顿传记:

“1809年6月4日,海顿的头被雇主埃斯特哈希家族的前任秘书约瑟夫·卡尔·罗森堡砍下盗走,罗森堡想通过检测海顿大脑的‘音乐区’的发展程度来证明当时时兴的颅相学猜想。由于夏日的气候,头已经明显腐败,罗森堡在乘坐马车将头从墓地送往医院的过程中呕吐……”

他惊悚地赶忙往回翻了几页,历史回到了正常平和的轨迹上:“1809年5月31日凌晨12点40分,海顿在其维也纳郊外的居所去世,享年77岁。6月15日,在维也纳苏格兰教堂举行了追思仪式。”可怜的老作曲家在追思仪式举行的时候已经尸骨不保,身首分离……


1909年5月30日,人类共同回忆录实体化个体联合协会地域,奥地利主馆。

莫扎特看看时钟,已经是晚上十点过半,窗外一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转过头又看着自己床对面挂着的那幅1780年末Johann Nepomuk della Croce绘制的家族像油画的复制品:墙上挂着他们四年前去世的母亲的肖像;姐姐南妮尔和他自己坐在钢琴前四手联弹;他的父亲列奥波德握着羽毛笔和小提琴倚靠在钢琴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冷漠的脸庞再次让他出了神,他确乎相信他父亲的幽灵寄居在这幅肖像里——每天不同时刻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这幅画像面前,画中人的神情似乎都有些不同。他充满欣喜与恐惧地端详着画,仿佛目光一下子能够穿透画布,触摸到画布背面那父亲的幽灵,它就像……它就是一封信那样,那么洁白那么平整……

莫扎特的目光又回到了身边摊开的海顿传记。现在他从噩梦中回恢复过来,他终于承认海顿那颗被砍下并且腐烂的头——不止是海顿,他的父亲,他自己,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最终难道都不会归于蛆虫的腹中?只是他自己,过早地离开人世,没有见证过足够多好友的离去而已;这样看来,明明是活着的人会更为痛苦的吧。睡意又缓缓蔓延上来,画像上父亲的脸似乎再次变化了;莫扎特的脑海充满着用假发支撑着跳舞的古怪头颅的幻象;贴在床边上的备忘录上只有一行:“待办事项:5月31日12点40,接待海顿”,嗯,他会不会即将见到一个没有头的海顿呢?还是脖子上有一条接缝的海顿……还是被随意安上别人头的海顿……

莫扎特顺着斜靠着的枕头滑进了被窝。

突然他卧室的门被暴力推开,他的胳膊被来者一把拧住。


“是……接待仪式之前的夜宵……?”

莫扎特嘟囔着,就迷迷糊糊地滑进了一间屋子,不,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滑进的:仿佛哧溜一声,下一秒他就坐在餐桌前,在高大的巴赫和亨德尔之间。他的面前摆满着各种肉类食物,后者在房间里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惨白的光。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身形矮小,两位壮硕的巴洛克作曲家似乎完全无视了这位半梦半醒的萨尔斯堡人的存在。亨德尔在一如既往地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的夜宵,似乎刚刚去叫醒莫扎特浪费了他许多宝贵的夜宵时间。他银色的长卷发在桌上银器的照映下发着幽光,让人想起他威斯敏斯特教堂墓地前他的雕像。“约翰老兄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亨德尔不耐烦地说,一把又扯下一只烤鸡腿。

“我刚收到林勃那里的来信。菲利普(指泰勒曼)给我回了寥寥数行,尽是谦和客套之话。”巴赫说。“我很担心……”

“菲利普很好。”亨德尔挑了挑眉毛,“他给我回了整整两页的信。”看着巴赫略为尴尬、忽然凝固的神情,亨德尔漫不经心地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就认识菲利普了,德国老海象。——你的那些意大利小姑娘们如何?你上次邮寄那把柔音中提琴后有回声吗?”

“维瓦尔第前辈给我回信了。”巴赫艰难地说,盯着他盘子里吃剩的鸡骨头出神,“他说他有生之年无法来到我面前与我相见,惟请求我的原谅。”

“我说——”亨德尔把他吃剩的鸡腿骨扔到了巴赫的盘子里,“这很好办。听我说:你给那位红发神父写一封信,说他当年心爱的比他年轻三十多岁的可爱的安娜·基洛在他死后很快拿着他的钱和一位伯爵结婚了。我可以保证他马上就想来见您……”

“弗雷德!”巴赫阴沉地低声说道,“我不许你诋毁……”

“真正在活着的时候见过那只红毛的人是谁?是我!”亨德尔吼道,“他除了他的头发颜色和一点点小提琴的雕虫小技毫无可取之处,心里却想着要成为如同我和菲利普那样从器乐到歌剧全能的作曲家。一个皮条客般的神父,被他那群可以当他的女儿们的女学生们簇拥着,挥动着他的小提琴弓子,在乌烟瘴气的歌剧院指挥他那些不入流的歌剧!我当年还瞎了眼——我确实瞎过眼——改编了好些他的歌剧选段。我真为你喜欢这样二流子作曲家而汗颜……”

“但是他喜欢你的音乐。”巴赫似乎完全没有为亨德尔的话所激怒,“他改编过许多你的歌剧选段。”望向那闪烁着幽灵般乳白色光芒的烛台,巴赫说:“我可以想象,当年在威尼斯雕花圆窗前,面容为月光所荫罩,年轻的神父感念科雷利大师给他的启迪,祈祷他有一天可以达到他仰慕的亨德尔和泰勒曼的高度,娴熟驾驭室内乐与歌剧两个领域……”

“维瓦尔第从未改编过你的作品。”亨德尔说。

“或许他从未注意到我的作品。但我对于他的感激是从不要求回报的。”巴赫说。“……我们不应该再谈这些。对于那些为历史所遗忘的人,我们个人的评论毫无意义。”

莫扎特听着这伤感的对话出了神。他不了解他们谈论的内容,他们的声音和语言听起来如此的抽象:两个声部,围绕着一个关于为历史所遗忘的主题,在不同的时间和音高相继进入,按照对位组织在一起。这里是守调答题,那里是自由对题——这是属于亨德尔与巴赫的赋格。莫扎特回到了他去范·史维坦男爵举办的星期日早晨音乐会的年月里,那时范·史维坦男爵送给他许多亨德尔与巴赫的曲谱让他带回家去;他还记得康斯坦兹有多么喜欢那些巴洛克赋格:“她深深地爱上了那些赋格;她只听赋格,尤其是亨德尔与巴赫的赋格。”(语出莫扎特1782年4月20日写给其姐姐南妮尔的信)噢!倘若她能知道此时此刻他正和她喜欢的赋格的作者们一起共进晚餐,她该是多么的开心啊!联想着康斯坦茨的笑颜,莫扎特竟有些绝望——他再也无法将他的快乐分享给他心爱的小妻子了。

失魂落魄地欣赏着这午夜的赋格,莫扎特从巴赫与亨德尔间挤进去,拽下半只腌鸡。他的动作碰倒了酒杯。在这沉默的瞬间,一声清脆的器皿碰撞声,红酒在苍白的桌布上如同云雾蔓延。赋格般的对话戛然而止,巴赫和亨德尔看向反常沉默的奥地利人。

“小个子,刚刚一会儿你就吞了半只鸡?”亨德尔难以置信地盯着一直缄默不语的莫扎特,后者正在无聊地拨弄着自己盘子上的鸡骨头。

“我一直以来早晨都吃半只腌鸡的,亨德尔先生。”莫扎特无精打采地回答道。

亨德尔再次打量了一下莫扎特单薄的身板。“一直以来?是从你还活着的时候吗?”

萨尔茨堡人的神经瞬间被狠狠拉扯。他把手头的鸡骨头们放下(之前它们被排列成近似人类骨架的形状),吼道:“不要和我提死亡!”

“呵,来到这里18年了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死了吗?”亨德尔拿出自己精致的手帕,擦了擦嘴。

“弗雷德,太过分了。他还太年轻,不应该想到死亡。”巴赫放下刀叉,说。

“那你觉得呢,莫扎特先生?”亨德尔冷漠地说,“今年你应该53岁,鬓角已生华发,腿脚逐渐不太灵便,体力也不太如前?接受现实,凡人皆有一死,我们对主的安排无能为力。”

“你这个牛眼老肥驴闭上你屎一样恶臭的XX否则我就让你来舔我的OO!”

“你这个鹿眼小弱鸡五等残废信不信我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你弹到窗外去!”

“各位先生,冷静一下。”污言秽语让巴赫头晕目眩,更别提此时大家衣着得体就坐在充满银饰的烛光餐桌旁。“即将十二点半。你们记得今晚我们的任务吗?至少保持今晚的得体。如果海顿先生醒来的第一瞬间看到的是他最崇敬的前辈亨德尔先生暴跳如雷大打出手、他最为挂念的后辈莫扎特先生口无遮拦毫无礼数,他一定会认为他来到了地狱,难道不是么?”


稍后,三人行走在通往协会港口的林间小道上。巴赫和亨德尔牵着拖着小车的老马,在黑色的树林间穿行。午夜过半的夜空呈现松绿石般的青色,犹如北极光照耀般的澄澈与透明,这透亮诡异的光芒照耀着他们的路径,甚至于小车前挂着的小灯发出的灯光相比之下,都如萤火虫般黯淡。

半梦半醒的莫扎特机械地跟随在两位壮硕的巴洛克作曲家身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何会在餐桌上脱口而出那样的污言秽语;神思似乎被瘟疫笼罩,他看着那匹老马,不知道是活是死,骨骼都清晰所见。巴赫银白色的卷发在他墨绿色的外套与青色的夜光下散发着朦胧的光芒,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会不会仍旧闪过那位被历史遗忘的永远无法和他相见的无名神父?亨德尔的披风随着他大步的步伐扭曲着,此刻他的心绪里是不是还惦记着那只被自己吃掉的半只鸡,亦或是那封被他们谈论的不知名的信?

莫扎特边走着边抬起头来。黑色的树杈交叉弯曲着,在他的头顶把这绿松石的天空龟裂开来。一种熟悉感从他的脑海里升起,来自一段久远的记忆,那里也有着一样的沉寂的夜空与不同寻常的光芒。有一瞬间他认为那是一段与人类无关的回忆,仅仅是此刻的天空让他想起他年幼时候在漫长旅途中仰望的那些天空。但当此刻协会的天空里忽明忽暗的繁星交错的星轨,与小车骨碌骨碌单调的车轱辘声逐渐重叠在一起,他仿佛回到了从前,他和姐姐还有他父亲,在摇晃的马车上从一个地方旅行到另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还是孩子的他常常盯着父亲的后脑勺发呆,偶尔又探出窗外看着郊外青色的夜空,幻想着可以赶快回家玩耍,这种幻觉在他的潜意识里延续着,直到那一年的5月28日,那诡异的夜光与紧紧伴随的阴影都消失了。

但是为何此时此刻,在这非人间的死者王国的冬青色的夜空之下,那种被掩埋的回忆又浮现出来了呢?他有对他的父亲感到悲伤吗?不,他从来不会那么悲伤,因为他一直坚信死亡可以让他们重聚,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母亲还是……一切只是时间问题。在值得的等待之后,在幽灵般的夜空闪耀之下,他们终将团聚,当年一切没有实现的愿望将获得永恒的时空去弥补。

在距离港口还有一小段路的时候,巴赫和亨德尔停了下来。他们回过头,看到神志不清没有睡醒的莫扎特,脸上挂着笑容,但随后又变成泪水。沉浸在终将见到他死去亲人的幻梦之中,他笑得很开心,完全不符合现在的场合。

“莫扎特先生,您过于劳累,还是不要勉强。请您回您奥地利主馆的住所休息,亨德尔先生和我将完成今晚接待海顿先生的任务。”

巴赫的话伴随着港口吹来的冷风打碎了沉迷在梦游之中的莫扎特的幸福幻想。他再也不可能见到他的父亲了。再也不可能了。死亡也无法让他们重聚。亲爱的爸爸,列奥波德,这就是您的愿望吗?诚如您所望,您的儿子已经获得了最高的荣耀与在音乐中永恒的生命,然而成为回忆录实体化个体的沃尔夫冈再也不可能回到他死去的家人们身边,他已经走得太远走得太快,远离了属于凡人的天堂……是的,这是5月30日,是您忌日的第二天,但是……

看着神志恍惚目光涣散的莫扎特,亨德尔说:“小个子愣啥呢,我们会把你亲爱的海顿爸爸送到你身边的。快滚回去睡清醒些。”亨德尔狠狠拍了一下莫扎特的背,后者玻璃般的蓝眼睛反常地毫无神采。像个发条玩偶,莫扎特一言不发地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但是,终究,他亲爱的爸爸只有一个。即使是海顿也无法替代。


大厅里的挂钟沉重地敲响。在三声嗡嗡的回声之后,莫扎特又一次惊醒了。他发型得体,穿戴正式,僵硬地被安放在扶手椅上,证明之前的与巴赫亨德尔的夜宵,与港口的种种遭遇并非幻梦。卧室里悬挂的那幅家族像的复制品依旧静静地看着他: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他自己,还有他的父亲。门缝里透出的光芒刚好打在画中他父亲冷漠的脸上。

光……?客厅里的光?有人来过奥地利主馆了吗,在他睡着的时候?

莫扎特推开门走了出去。他往一楼的大厅望去,大厅里灯火通明,看起来巴赫和亨德尔离开没有多久。大厅的正中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有一口棺材。(他并不太清楚到底新的回忆录实体化个体是怎么被运过来的,显然他觉得直接从棺材里爬出来会比较有趣——下一次我一定会让我接待的新成员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莫扎特想,只要不是像这回一样在半夜。)他又看向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房门紧闭,就在他的正前方。他记得过去几周他一直在同事们的帮忙下装饰那间房间。约瑟夫·海顿……他会在那里吗?

莫扎特小心翼翼地推开那间房间的门,他紧张得仿佛莫扎特见到鬼一样(虽然此时但凡有点逻辑都知道应该是“鬼见了莫扎特”更为恰当)。粉蓝色帷幕的四柱床还在那里。

那一个瞬间,莫扎特出离愤怒,他不知道为何会有一个干瘪的不知名流浪汉样老头霸占他辛辛苦苦给海顿亲自挑选布置的床上。但随后,他捂住脸痛哭起来。他不仅仅是在为风烛残年的海顿,为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的虚弱和衰老而哭泣,也不仅仅是为了这场等待过久的重逢和所有错过的时光而哭泣,还是因为,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1791年到1809年的这18年间,当岁月在海顿身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时,他并没有办法和他的朋友一起衰老——莫扎特已经死了,在他非常年轻还不应该想到死亡的时候,死去了。过去在协会的18年的种种瞬间全部浮现出来,他终于在此时此刻意识到自己没有完成的作品、没有与家人朋友度过的时光、还没有来得及实现的梦想,都不可能实现了。他的生命如此短暂,而他的野心又是如此庞大……一直以来,他想拥有世界上所有最为美丽的事物,就像拥抱全银河的星辰……

屋里的煤油灯都被点亮。在温暖灯光的摇曳下,莫扎特小心翼翼地把扶手椅挪到海顿床边。莫扎特安静地伏在海顿的被子上,打量着后者包裹在被子里的躯体,以及安详的面容,那是他当年死去的模样,而他今天将以当年的终点开始。正在莫扎特在老人的面容上寻找18年前(准确地说是118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痕迹的时候,正在莫扎特看着老人多年来标志性的一成不变的大鼻子坏笑的时候,老人放在被子里的手突然动了动。

“小沃菲……?”老音乐家睁开眼睛,只见一位过时的18世纪晚期绅士打扮的男子,眨巴着明亮的蓝灰色眼睛、挑着香槟色的眉毛、拖着腮对着自己开心地笑着。“你怎么穿得这么像你爸爸?哪阵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

莫扎特向着睡眼惺忪的老音乐家忽闪着眼睛。

“不不不,你不是克萨韦尔!”海顿突然惊叫道,他枯瘦的手惊慌失措,抽搐着把床单被子胡乱一抛——可怜的老人想逃离现场,但是蹒跚的身手让他从床上直接连带床上的帐子一起翻倒在地。莫扎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滚过床铺来到了床头桌边。可怜的海顿老爹还被裹在那些洛可可式样花纹的帷幕里,挣扎不已。

“你……你是……”惊吓过度的老者把床单被罩还有帷幕从头上摘了下来。颤抖着,他费力地盯着眼前盘腿坐在地上的克萨韦尔冒牌货。

“我是。”莫扎特笑着说。但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裹着滑稽的床单,穿着过时的睡袍的海顿睁大眼睛,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他看着眼前的来客,和18年前一样的年轻骄傲,但气色苍白许多。海顿捂住自己的胸口。在许久的停顿之后,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1808年3月27日那天中场休息他对萨列里说的那个约定,此刻终于实现了它的第一部分。

“这都是真的。”莫扎特的声音因为哭泣和大笑变得非常滑稽,他的泪顺着脸颊水流到了嘴里,又混着口水流了出来。“海顿爸爸,请你抱一下我,我是实心的!没有蛆虫!没有异味!”

海顿把身上的床单扯到一边。迟疑了片刻,两人流泪着在地上拥抱起来。1790年12月15日,他们也曾这样拥抱,之后海顿踏上了前往伦敦的旅途。两人本计划1794年再次相聚。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与柔软。18年过去了,我从未忘记最后拥抱你的时候的感觉。”使劲地揉着莫扎特的外套,海顿粗糙褶皱的脸磨蹭着年轻人细腻柔顺的卷发。

“我其实冰冷而僵硬,约瑟夫。你之所以感受不到……”莫扎特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开玩笑合不合适,但他的脑子因为过于激动已经完全不好用了,“只是因为你现在和我现在一样,冰冷而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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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描绘三位作曲家的夜宵段落:对话内容和整体风格我都参考了墨西哥作家 Alejo Carpentier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巴洛克协奏曲》(Concierto Barroco),这部小说描绘了亨德尔、维瓦尔第和斯卡拉蒂在威尼斯的经历,对欧洲和南美文化进行了探讨。不仅是这个段落,《亲爱的爸爸》整体上都参照了《巴洛克协奏曲》的行文风格——刻意模糊的时间与地域,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以及用大量的场景描写营造一种光怪陆离的风格。(这个在第四章和第五章尤其明显)


**关于海顿的头:历史上,诚如我在本章里提到的,海顿的头被罗森堡(Joseph Carl Rosenbaum)砍下盗走。之后,尽管几经寻找,海顿的头仍旧没有踪迹。1932年,海顿的墓在埃斯特哈齐(Esterházy)家族的组织下,迁往艾森斯塔特(奥地利城市)的Bergkirche教堂。因为他的遗骸并不是完整的(因为没有头……),因此一个人造头骨模型被放入他的墓中。

1829年罗森堡去世后,海顿的头骨几经易手,最后被维也纳音乐之友(Gesellschaft der Musikfreunde)协会收藏。1954年,维也纳音乐之友协会决定归还海顿的头,于是在海顿去世145年后,作曲家的遗骨终于完整了。现在,海顿的棺椁里有两个头骨:之前替代的模型并没有被取出来。


*** 文中反复提到的1780年末Johann Nepomuk della Croce绘制的莫扎特家族像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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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

第三章《伦敦》

1790年12月15日,海顿在临行伦敦前与莫扎特共进晚餐,不想却是两人的诀别。

1909年的夏初,虽然协会只有莫扎特亲手做的黑色烤土豆、炸面粉和面粉团子汤,更别提海顿“在谁知道是什么的地方肯定有最完美的点心的”的美好愿望,但是只要能够重新握住好友的手,这些都不算什么!尽情地躺在这可爱的五月里,做一个从未做过的美梦;躺在这种欢乐中,梦想着从未属于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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