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

喜爱巴洛克音乐与古典绘画的罗西,时常也沉迷于拨弄历史故纸堆里的名人八卦。

【西音史同人】【巴赫/维瓦尔第】《静默的旋律》第三部 冬 07“愿远离忧愁,阴影,恐怖”



第一部 秋

01“我们生活在无望之中,心愿永远得不到满足”& 02“我想给您我的心脏”

03 “祭坛背后”

第二部 夏

04“记得我 但 请忘了我的命运” (晋江原文链接)

05  “我对他默念为甘甜

06  佩尔戈莱西的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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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冬

第七章 “愿远离忧愁,阴影,恐怖”

晋江原文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送来的明信片被置于佩尔戈莱西的墓碑前。林勃冬日的冻雨与寒风的洗刷,很快让画片上的图案与文字消失殆尽。当那不勒斯与安科纳的海滨风格仅剩下宛如泪痕般若隐若现的空白时,乐团的乐手们相告此时佩尔戈莱西已经收到这份朝思暮想的家乡礼物。

以卢梭敏感过人的个性,阿尔比诺尼拙劣的表演或许没有蒙蔽他。卢梭或许仅是感受到不祥,而不愿意戳穿。

 

二战的阴云笼罩着林勃,协会的运输越发显得宛如空中投递。写满自相矛盾噩耗的报刊飘散到这个孤岛上。再也没有任何对私人的来信。拉法耶特,唯一常驻在林勃的回忆录实体化个体,也常常离开林勃。他可怜的小马克西米里安,常常站在林勃的渡口,朝协会方向的汪洋张望。

拉法耶特凭空失踪一段时间后,会突然出现。尽管回忆录实体化个体都具有几近无尽的自我痊愈功能,但拉法耶特似乎在战地医院里受了过多的伤,以至于他出现的时候,总是戴着绷带。

这时,小马克西米里安总是会焦急地冲上前去。拉法耶特只是说,“你忏悔你的过往,恐怖统治让无数法国人失去生命。但仅仅考虑二战的任何一部分,那些比你更应忏悔的人,却以继续大开杀戒为荣。仅说他们人性泯灭,这个描述过轻。”

 

失掉天堂,比自始以来即生活在地狱之中更为痛苦。

绝望的折磨,都来自于对曾经希望的怀念。

小乐团的生活变得出奇的平静与毫无变革。每周日,他们为林勃的人们上演一场室内音乐会;其余的六天,他们为下一周而准备。日复一日。无聊,烦躁,绝望。

“阿尔迪维瓦……阿尔迪维瓦?”当这个异常漫长烦闷的午后进行到几近无法忍受的时候,贝内代托·马尔切洛忽然喃喃自语道。

随着人数的减少,为维持演出的进行,倒霉的意大利小乐团将同样不幸的德国同胞(善于长笛的约翰·约阿希姆·邝兹/Johann Joachim Quantz,阿尔比诺尼和维瓦尔第的好友Pisendel/皮森代尔等)也拉了进来。但乐团的排练厅仍变得越发空旷。愈发频繁的伤病更让排演雪上加霜。

今天下午,由于人数不够,他们又取消了排练。 

“安东尼奥,贝内代托在呼唤你哦。”阿尔比诺尼扫视了一下马尔切洛桌上的笔记本后,说道。

维瓦尔第放下手中的琴(他正在练习)。“将我姓氏的音阶颠倒?”

“《流行戏剧》假托的出版者阿尔迪维瓦/Aldiviva 。”在此之前,贝内代托·马尔切洛几乎没有和维瓦尔第有过过多的交谈。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就在于这本1720年威尼斯出版的《流行戏剧》,作者贝内代托·马尔切洛指名批判维瓦尔第歌剧创作的无能与其作品的高度模式化。“听着,我……”

虽然看似再明显不过的挑衅,但维瓦尔第还是来到了贝内代托·马尔切洛的桌前,坐在了阿尔比诺尼的身边。贝内代托有点诧异,对他莫名的提议红发神父并没有大发雷霆。“听着,我仅是希望你能够回忆一下那本书的内容。”贝内代托说道。

维瓦尔第扬了扬眉毛,略为不屑。“我记得那封面。对的,我被描绘成一个戴着神父帽子的小天使,在贡多拉的船尾拉小提琴……我很高兴,我竟然是小天使,而不是什么恶魔。”

“我本来想将你描述成红毛大猩猩的,无奈似乎这样的形象站在船尾,贡多拉只有颠覆的份儿。”贝内代托似乎没有一点感谢,他将这些记录到他的本子上。

18世纪初,威尼斯最负盛名的圣安吉洛剧院,在表面的风光下,其管理层几乎是一锅粥。剧院的所有者马尔切洛家族,经理人维瓦尔第,签约作曲家阿尔比诺尼几乎为各类事宜:音乐,收入,诉讼,财产……争论不休。《流行戏剧》不过仅是这场风暴的一个小小高潮。

天知道为何贝内代托又提起这件事。只是因为无聊?但既然他提起了,后者就很愿意奉陪。

“歌剧的作曲家不需要具备作曲的任何常识……”维瓦尔第说道。

“歌手们不需要会读会写,甚至也不必发音标准——我道歉,但当时身兼歌手的我记忆最深的就是这个。”阿尔比诺尼插嘴道。

 

贝内代托停顿了一会。

“我并非挑衅,让你们回忆这些……”贝内代托说道,他的语速比往常缓慢很多,“我只是……在这两个世纪后的今天,我正在失忆。我甚至连《流行戏剧》这样主要的工作都无法记住。”

“我……”维瓦尔第一时语塞。

他和阿尔比诺尼显然没有察觉到马尔切洛的意图;原本他们已做好大吵一架的准备。

“我感到抱歉,在林勃的这些年间,我们之间从来冷言冷语,而其中大部分皆因为我的冷淡。但我并非那样抱有成见的人,安东尼奥。我仅仅是习惯于严肃与讽刺而难以展现我其他的情绪。”贝内代托低声说道。

面对贝内代托突然的让步,维瓦尔第不禁无地自容。稍后,他说,“你不必为难自己。”并试探着将手伸到贝内代托的笔记本上,“你为艺术而艺术的初衷没有错误,是我考量过多的金钱。自我抄袭、过分简化,我确实犯下很多错误。而且,失去了批判与严谨的贝内代托·马尔切洛,也不再是马尔切洛。”

“失去了不断自我抄袭的活力的安东尼奥·维瓦尔第,也不再是维瓦/Vival(意语中活力的意思)。”阿尔比诺尼打趣道。 

贝内代托没有接过维瓦尔第伸来的手。他看了看阿尔比诺尼,他知道阿尔比诺尼岔开话题仅是不希望自己被牵涉进来。但此时贝内代托不想这么做。“托马索,我也想向你道歉。因为你在林勃时常和安东尼奥在一起,我一度恼火,认为你背弃了我们不为取悦权贵而创作的宗旨,因此拒绝你多次。但我没有认为你是叛徒,真的。”

谁也不知道为何贝内代托·马尔切洛在这个普通的午后突然说起这些奇怪的话语。维瓦尔第和阿尔比诺尼面面相觑,而贝内代托似乎也不再理会近在咫尺的两人,低头佯装看刚记录的笔记。

“贝内代托,你真是个大好人,只是太严肃!”终于,阿尔比诺尼打破了这尴尬的宁静。笑着,他用手臂挽住马尔切洛和维瓦尔第,“我们应当是,也就是,威尼斯永远的好朋友。” 

 

1941年6月起,轴心国联合入侵苏联。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地面战争开始。在一系列永无宁日的战争讯息的压迫下,林勃的气氛越发压抑。

 

“上主

请用您的仁慈怜悯我

您宽大的仁慈去除我的愧疚

请再次洗脱的我愧疚

并免除我的罪过”

 

“安东尼奥,安东尼奥!”突然一阵歇斯底里的呼喊打断了神父的晨间祷告。维瓦尔第放下手中的日课经。只见亚历山德罗·马尔切洛奔进教堂,抓住了神父的衣襟。

“亚历山德罗!您怎么了?”维瓦尔第说道。

“我……我找不到我的弟弟贝内代托……”亚历山德罗颤抖着说。

阿尔比诺尼也随之跑了进来,“整个修道院和后山都没有……”

“不,不,他只是迷路了……昨天傍晚他说他希望外出到山间散步……并叫我不用担心他……我……我会找到他的……”亚历山德罗几近不能言语。

“亚历山德罗,不要担忧,我这就和你们一起……我们分头寻找……”维瓦尔第托住亚历山德罗瘫软的身躯,“他会回来的,会的……!”

 

三人在林勃展开了寻找。

但其实阿尔比诺尼和维瓦尔第都知道贝内代托·马尔切洛不会再回来的。

逝世于1739年的贝内代托·马尔切洛,在两百多年之后的1941年的某个冬夜,离开了他的哥哥,消失在寒冷与黑暗之中。或许是坚毅的性格使然,贝内代托不愿意像佩尔戈莱西那样,在众人的悲戚中,躺在床上渐渐死去。贝内代托只是希望自己默默地、无声无息地离去。 

那个空荡的排练厅的午后,那些他对阿尔比诺尼和维瓦尔第所说的略微奇怪的话语,是他对这个人世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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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北非战役、斯大林格勒。

1943年,西西里岛战役、库尔斯克会战。

1944年,法国第二战场开辟。

 

1945年1月。

极不和谐的开端:纯一度/ aunison pitch,小二度/a minor second,三全音/tri-tone。之后是第一个B小调和弦。极柔版,加剧主题的折磨和痛苦。

阿尔比诺尼无法忍受,他来到排练厅。

维瓦尔第正在拉小提琴。

“安东尼奥……这不是你的风格。”

“不,这是我的作品,圣墓/alSanto Sepolcro。”维瓦尔第没有停止。主题的展开带来极不稳定的和声。接着是快板,快速的音群在一应一答中在相似的音域进行。

“快停下,我不愿意再听到这样的旋律了!”阿尔比诺尼捉住维瓦尔第的琴弓。失去琴弓的维瓦尔第以一段即兴的快速拨弦表示抗议。

“难道它变得如此令人生厌是与听众没有关系的么,托马索?难道你认为此时的我还应该在演奏‘欢乐’/Op.8 No.6 RV180、‘春’/Op.8 No.1 RV269或者‘金翅雀’/Op.10 No.3 RV428么?!”维瓦尔第说道,他原本冷漠的脸庞抽动起来。过了一会儿,神父掩面而泣。

“不,不,安东尼奥……”阿尔比诺尼赶忙上前抱住维瓦尔第,“我……”

“我的痛苦,不是因为你的评论、也不是因为今天的任何事……”

“我明白……这几年,一切都面目全非支离破碎……同伴的接连离去,协会的不闻不问……在与世隔绝的荒岛上默默等待死亡……!”

“托马索……”神父无力地依靠在歌者的怀中,“有朝一日……我们会不会失去所有的人格……只剩下我们的名字和作品的标题……”

“不……安东尼奥……会比那更糟……”阿尔比诺尼晶莹的泪水从维瓦尔第美丽的红色长发上滑落,“一切都是风……风随机排列了字母,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单词……它对于别人都没有意义,甚至连拥有他的这个人都忘记了它的含义……”

无力的拥抱和绝望的啜泣。

“……托马索,托马索!”忽然,维瓦尔第挣脱阿尔比诺尼的怀抱,他拉扯摇晃后者的外套,“你还记得吗?在贝内代托和我们在一起的最后那个午后,你对我说,‘失去活力与热情的安东尼奥·维瓦尔第,也不再是维瓦/Vival’……”

“是‘自我抄袭的活力’,不道德的神父……”阿尔比诺尼强挤出笑容。这让他因悲伤扭曲的脸更加不忍直视。

“不,不,”维瓦尔第说道,他近乎泣不成声,“我们应该振作……死亡,自然是件伤心事,但这个世界充其量不过是条泪谷,既然他已经感受到天堂永恒的快乐,何必要抱怨呢……?!我们应当祈祷,祈祷战争早日结束……当世人的喜悦降临的时候,无论我们身在何处,我们自身的悲恸都微不足道了……”

维瓦尔第从排练厅的柜子里拿出他的乐谱本。“看这个,托马索……‘愿远离忧愁,阴影,恐怖’……!歌唱这首经文歌吧,托马索,就算是为我们自己歌唱也可以……!”

阿尔比诺尼打开乐谱。荣耀经前的经文歌。维瓦尔第也夹起小提琴。

当悲悯而满怀希冀的音乐响起时,歌者也开始歌唱:

“愿远离忧愁 阴影 恐怖

苦难的命运 不公的命运♪

愿远离战争 瘟疫 愤怒 暴虐 

武器和盔甲 永恒的死亡♪

乌云与闪电皆褪去♪

天国的恬静之光 照耀四方♪

它让繁星闪烁♪

它让土地到星辰间的每一个灵魂♪

欢喜而活跃♪

至天而降 天国之音♪

洗脱我们♪

带走不幸♪

照耀 真理之光♪

您是无畏的领袖♪

传播您的光芒♪

哈利路亚♪”

 

 

正当他们行将结束之时,林勃的大地忽然摇晃起来。维瓦尔第和阿尔比诺尼来到山野上。

林勃的可怜人们,这些候选者们,看到了他们从未见过的景象——林勃那一成不变的天空之中突然漂浮着若隐若现的倒影,伴着土地的颤抖和轰鸣……天空在断裂,林勃和协会所在的次元出现了裂痕。在慌乱之中,林勃天空新增的暗色裂纹之中,似乎出现了什么,远方城市的海市蜃楼?现世战场上的断壁残垣!

现世,协会和林勃,以及彼岸世界,在这世界灾难摧枯拉朽的破坏之下,终究失去了应有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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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林勃的居民,”拉法耶特的声音从林勃的广播系统中传出,“再次强调:由于战争影响,人类共同回忆录受到巨大损害,人类共同回忆录实体化个体联合协会与林勃所在地结界已被破坏,林勃已和现实世界相通。协会希望,所有林勃的居民/候选者们不要前往现实世界,不仅仅是因为你们外出即失去保护,也是因为,候选者们只有在林勃内可见,现实世界的人类无法看见你们。谢谢诸位的合作。”

这样的广播已播了一月有余。

“另通知最新消息,今日(1945年2月13日)开始,盟军对德国德累斯顿开始大规模轰炸军事行动。”

 

候选者们本身的构造极度不稳定,不像回忆录实体化个体依附于整个人类共同回忆录,他们只是依靠在他们还留在世上的文献上。随着文献的湮灭,他们本身的记忆与存在也逐渐消褪。

 

“德累斯顿……德累斯顿……”阿尔比诺尼躺在病榻上喃喃自语。

自从2月初德累斯顿大轰炸开始后,他已经这样快两个月了。

屋外,林勃大地与苍穹不安地抖动还在继续。

“安东尼奥,你快和托马索说说话吧……”多梅尼科·斯卡拉蒂说道,“托马索他……”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当我乃以维系的记忆消失的时候,我才对它们储藏的地点了然于心……”看到维瓦尔第,阿尔比诺尼突然坐了起来。他猛抓着自己衬衫的心窝位置,看起来无比痛苦。

“你都在胡言乱语什么呢……”

破旧的修道院又抖动了两下。现实世界的孔道里传来不安的轰鸣声。

“我感受得到……那些我那留存在人世的回忆,那些文献,它们被击中,被点燃……它们在燃烧……灰烬,灰烬……安东尼奥……都是灰烬……”

“快想些快乐的事情吧,托马索……!”维瓦尔第拉住阿尔比诺尼的手,靠于自己的脸颊上。同样有大量资料在德累斯顿,维瓦尔第感受得到这种存在逐步烟消云散的痛楚……就像,就像一个雪人,在太阳的炙烤下,慢慢地融化……

“托马索,快想想你美丽的玛格丽特·莱蒙迪/MargheritaRaimondi,你曾经告诉过我,你们动人的二重唱……”

“她1721年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有欢乐……”

“托马索……请想想你们的孩子们……”

“当我在我生命的最后十年,由于糖尿病的折磨而卧于床上之时,他们——”阿尔比诺尼欲言又止,突然变得狂躁不安。“不,不,不!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能够遗忘得这么快!那些未曾出口的话所维系的记忆……难道,难道……”

随着德累斯顿的燃烧,阿尔比诺尼后半生的记忆就这么烟消云散。

维瓦尔第怀抱着逐渐失忆的阿尔比诺尼。斯卡拉蒂拿来了手帕为阿尔比诺尼擦去泪水。

但是阿尔比诺尼不需要,也不能够被安慰。

他无法忍受这种慢慢被消除的存在。

一个前所未有的怪异念头在他已所剩无几的脑海中产生——这甚至不是他的意志,仅是他残破不堪的回忆录内核,在最终的毁灭前,自救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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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读者有没有困惑,为何小说里贝内代托和亚历山德罗这兄弟俩基本不怎么在一起呢?甚至他们几乎就没有同时出现?历史上,贝内代托身为贵族,却娶了他的女学生(也是位歌手)为妻,这是不合法的;贝内代托去世后,他的妻子由于马尔切洛家族阻扰,没有办法分到遗产,于是和亚历山德罗展开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法律诉讼。考虑到这一点,我没有把他们俩描写得很好,但是从最后亚历山德罗寻找贝内代托的经历上看,哥哥或许想寻求弟弟的原谅,但已经为时过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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